《吃鯛魚讓我打嗝》推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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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乎成為,或就是   陳栢青(作家)

  要不就是速度,要不就是長度。男人對這些事情有一種無可救藥的偏執。我指的是關於電影。

  電影《社群網戰》(The Social Network)在開拍初期碰到的最主要挑戰是,它太長了。導演大衛芬奇在訪問裡談到,艾倫索金的原始劇本有一百六十二頁。如果按照我們熟悉的好萊塢電影公式:「一頁一分鐘」,這部電影將近三小時,足夠《魔戒》攻進索倫的城堡了。而製作方希望把時間壓在一百二十分鐘內。

  艾倫索金卻說,不,那就是兩小時的本子啊。他們倆一起回辦公室,大衛芬奇拿出iPhone,叫出碼錶程式,艾倫索金自己跳下來唸給大衛芬奇聽,還真的不到兩小時。

  所以一切的關鍵在於語速。

  畢竟是艾倫索金的本子。索金的本子裡角色都愛說話。而且愛說聰明的話。這又是一部講臉書創辦人的電影,裡頭台詞更快,更多,那還不夠,芬奇的想像中,電影裡馬克祖克柏「開口之前,話已經在腦子裡過了一次」,那其實是一種矛盾的形象,像高速運轉的CPU,內核轉速多急你幾乎聽到引擎運作的嘎嘰聲,但實際輸出要像高級印表機那樣織綢一般滑暢而且恆定不斷墨。亦即,快,且要穩。感覺到的是速度,但表現出來卻是完整。大衛芬奇試遍了每個好萊塢年輕演員,沒一個能進入速度的領域中。

  直到他遇到那個男孩。

  有人跟大衛芬奇推薦傑西艾森柏格,他還哼一聲憑什麼,芬奇就是硬,愈要他幹的他偏不幹。傑西艾森柏格的試鏡是唸出《社群網戰》的第一場戲──還沒創辦臉書的馬克祖克柏和女孩分手了──大衛芬奇一邊在電腦上看,一邊計時。然後大衛芬奇說,這是他碰到第一個可以比索金還索金的孩子。

  《社群網戰》第一幕戲,據說大衛芬奇在兩天內重拍九十九次。原始劇本長達八頁,電影最終呈現只有五分鐘。最簡單場景,一張桌子,一對男女,拚命開話題,都沒個延伸,你來我往,從頭到尾對不到點上,以為彼此關係是雙向街,終究只是單行道,行不通就是行不通。啪地,兩人還是切了,電影則開始了。一切都快、都很準,而且猝不即防。如果電影反映時代,傑西艾森柏格的語速決定了之後整部電影的速度,其實也反映這個世界此刻的速度。

  時代脈搏的跳動,藏在這男孩的語言速度中。
  那麼,當傑西艾森柏格寫起小說呢?
  搜尋引擎上餐館評鑑。簡訊。對話錄。處方箋說明。電子郵件往返……

  他表現小說的方式是現代生活的渣渣。與其說傑西艾森柏格愛玩形式,不如說他總能在磚瓦橫梁這些板模的縫隙間建立起飽滿的可感的情境。他的小說是一道鴨嘴筆畫出的線,上頭就放兩張椅子,更多時候僅僅是一張,然後有兩張嘴,或就是一個人,在那裡玩拋接。話一句一句丟,有來有往,此消彼長,兩顆球成了三顆,變花樣轉方向挑戰花式掄球或腋底藏球變招,直到千手千眼,偶爾法相莊嚴。那裡頭有譏刺,有諷喻,起得即時,收得快,還沒意識過來,已經被句點。他的小說介乎段子與笑話之間,擺盪於游離情節和完整故事兩造。方寸之地。很簡,但很飽滿。你完全感受到他的方向。更多是力道。要不跟著走,要不被打趴。

  是因為身為演員的關係嗎?還是從小寫劇本?這些小說裡,明明是魚骨頭一樣的文體,卻肉白骨活血路那樣長出鮮明的人物。幾句話之間,說話的人被點了睛、撬開了嘴,加意圖、添個性,傑西艾森柏格成了RPG遊戲開頭的捏臉系統,壓扁捏圓,三兩下就丟出鮮明的頭臉,那裡頭有神。與傑西艾森柏格這套技術比起來,很多演員還在練,而很多小說家還不如去當演員。當演員還不夠格呢。

  《社群網戰》的影響是,很長一段時間,傑西艾森柏格的臉取代了馬克祖克柏。年輕、天才,怪。他的三角形下巴和3D多邊形一樣富稜角的臉,以及那個厚瀏海。自帶宅氣。三個一組成為這一世代IT創業者、高IQEQ、高功能自閉症者的臉譜。乃至祖克柏每每在新聞或網路上露出,其實就是個蛋頭人啊,臉上沒一點稜角,也留不住印象,你反而會想問這個笑得很靦腆的正牌貨,你誰啊,盜帳號嗎?

  傑西艾森柏格這麼像,不是因為他演了誰或像誰,而是在他的語速,在他的詮釋裡,有一種東西,超越了本尊,接上這個時代。我想,那就是節奏吧。傑西艾森柏格跟得上我們這個時代的拍子,句句壓在時代的點上。看他的表演,被拎著跑,目眩神迷,無跡可尋;讀他的小說,則有字可追。看他什麼時候放哏,什麼時候收,哪時該撲墊,什麼時候要抽板子讓人掉下去,神走位,火一波。我們以為的短和快並不影響他。他反過來用自己的節奏決定什麼是速度,什麼構成長度。

  看傑西艾森柏格逼近。在臨界點前無比趨近。近乎成為。或就是。

書評

一種鬆與緊的藝術──評《吃鯛魚讓我打嗝》     李奕樵(作家)

  先來說說《吃鯛魚讓我打嗝》的形式特徵。此書有九個章節,皆由數百字到兩千字篇幅的極短篇構成。雖說是極短篇,但每個章節下的作品都共享同一時空,或者形式框架,所以實際的閱讀體驗更接近萬字上下的短篇小說集。

  第二個特徵,這些小說都封裝在一種劇場式的回憶獨白之中。雖然描述的場景十分鮮明,但裡頭承載的事件,基本都是在敘事者對我們開始述說之前。這一點非常類似童偉格或駱以軍的小說中時間凝止的效果,在這些同樣有劇場素養的小說家之間比對應可獲得不少有趣的心得。即便是以對話為形式的文本,都像是在記錄已發生的對話。也許這某種程度上暗示了劇場所能承載的事件,對受眾來說也都必然是真正關鍵事件之後的幻術。

  但請不要誤會,這些文本也不僅僅是拿劇場獨白當作小說而已。舉例來說,在第二章節的〈我爸爸寫給我的處方資訊小冊子〉,採取了非常驚人的框架:某個父親在兒子的藥袋(或之類的東西上)寫下自己對這些藥物的使用見解,還有想對兒子說的話。讀者實際上就只能閱讀到這些留言的結果,這樣的形式肯定不是劇場的劇本(紙上的留言本身是一個絕對靜態的物件),比較接近書信體。甚至可以說,載體本身的意象,還有載體隱含的額外角色資訊,都比尋常的書信體擁有更多的表達力。這位父親在留言之間的獨白感,還有漸趨強烈的情緒變奏,都依然能展現作者紮實的劇場素養。可以說,傑西艾森柏格這位身兼優秀演員的小說創作者真的具有細粒度調控語言與形式的實力。

  第三個特徵,這些小說都很努力在營造幽默感。雖然作者簡介的文案上寫著「幽默小說家」,但幽默比較像是一個可選用的效果,就像是後設技巧一樣。我想傑西艾森柏格的品味足夠深邃,是一位不需要一個技術詞當前綴的小說創作者。

  那麼,我們來好好聊聊幽默這件事吧。

  美籍印度裔的神經科學家拉馬錢德蘭在《尋找腦中幻影》(Phantoms in the Brain)一書中有一個完整的章節,從一九三年美國兩位因腦內出血壓迫腦組織導致大笑而死的罕見病例切入,討論人類「笑」這一動作的神經科學理論。

  「笑迴路」牽扯的邊緣系統與情緒有關,而人類大腦為何存在「笑迴路」,則是演化心理學家的理論戰場──因為演化心理學的理論大多非常有說服力,卻又非常難證明。但無論是佛洛依德「大笑將內在的緊張壓力釋放」或「假警訊理論」,都把兩個元素放在一起,緊張與放鬆兩者心理狀態的轉換與笑的關連,幾乎是學界共識。

  緊張的來源是什麼呢?往往是對人來說極度介意且困難的事物,例如死亡與性。有時是它們的延伸,像是一個非日常狀態的情境,或者一個陌生的訪客。而放鬆的理由則往往是,這個讓自己緊張的條件一口氣被取消了。一個有趣的佐證案例是,無痛症的患者在被醫生用針刺時有時會忍不住覺得好笑,但無法解釋為什麼。

  笑這個神經性的動作,跟幽默、有趣這些概念比起來,似乎太底層太簡單了一些,這也是演化心理學神祕之處:我們其實很難判定哪一些神經結構催生的現象是它存在的目的,還是毫無意義的副產品。就像我們不會說因為性讓我們愉悅,所以性存在,事實更像是性不讓我們先祖們愉悅的話,我們就不會存在。或者人類的手之所以能握筆,最初因為猿猴需要抓握樹枝。搞笑一點地說,人類的鼻子顯然不是為了放置眼鏡而演化出來的,但鼻子真的很適合放置眼鏡。如果人類一直沒有發明隱形眼鏡或者雷射手術的話,一百年之後人類的鼻子都會變成高挺的希臘鼻吧,在那個平行時空裡,鼻子究竟算不算是為了放置眼鏡而演化而成的呢?

  神經層級的笑,跟心理上覺得幽默有趣,這兩件事在神經系統的層級可能是高度關連的。

  為什麼種族主義的笑話會好笑呢?攻擊他人是危險的,但攻擊的對象若與自己完全無關,就很值得放鬆。攻擊與自己政治立場完全絕緣的對象?感覺不錯,我們肯定會忍不住臉上微笑的。或者從另一個層面來說,國家、種族、歷史本身就令人緊張,因為它們背後充滿各種悲劇的記憶或者現況,但只是揀用它們無關痛癢的屬性來說個笑話?太好了,令人更加放鬆。所以我們總可以看到各個時代的喜劇天才,在笑點引爆之前,或深或淺地布下各種其實非常嚴肅的課題元素。在《吃鯛魚讓我打嗝》絕大部分作品裡,你會讀到國族、全球化、性別議題、情感教育、精神藥物使用……甚至在「語言」這個章節中會後設地觸及文學與文化自身,這些非常值得現代人類緊張的事物。

  說到這裡,應該有不少人發現這件事實在是「純文學」到不行。不說深淺,這個作法關注了當代現實的人類方方面面的各種處境,與此同時(為了消解緊張)在文本中重新詮釋這些事物,等於賦予讀者一雙觀看事物的獨特心智之眼。

  為了避免讀者諸君誤解,我把小說中幽默的效果分成三種等級:第一等級,是讀者真的讀到笑出來了。對我來說達到這樣成就的小說家非常罕見,包冠涵的《B1過刊室》是其中一位。第二等級,是調節作品的嚴肅感。絕大部分的聰明系小說家其實都落在這裡。我們可能不會讀賀景濱的短篇名作〈去年在阿魯巴〉或〈速度的故事〉讀到笑出來,但多半會覺得那是一趟舒適有趣的閱讀經驗。第三種等級,就是失敗的搞笑。嚴肅的地方不夠深,讓讀者輕視,該讓讀者放鬆的地方引導失敗,讀者內心的緊繃無法解除。

  對我來說,《吃鯛魚讓我打嗝》大部分的作品落在第二種等級。我想這就證明傑西艾森柏格的品味了。追求「讓讀者發笑」這件事到極限時,必定會消解某些事物的嚴肅性或意義。這個世界雖然有很多值得嘲諷的、被強硬架起的神聖存在,但《吃鯛魚讓我打嗝》處理的泰半是非常實在活著的當代人類。意識到這些當代素材讓我們緊張時,徹底消解這些素材的嚴肅性,在讀者眼中就會是一件悖德的事。

  傑西艾森柏格的幽默,是小說家的幽默。是為了讓某些並不好笑的事物,在後面引爆的布局。你甚至會覺得這是一個溫柔的人。

  每個小說家都想寫出好笑的小說,因為好笑並不是嚴肅的反面。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中說:「死不是以生的對極形式,而是以生的一部分存在著。」我也可以這樣造句吧:

  幽默不是嚴肅的對極,而是嚴肅的一部分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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