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語》【推薦序】【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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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島語

作者:凌性傑

出版社:麥田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7.11初版

 

【推薦序】 吸吮世界的回聲 楊佳嫻

《島語》是相當自我的詩集,札記體「高雄小情書」系列開場後,間雜長詩與短詩,還仍保留相當數量可能被視為「非詩」、「類詩」的作品,不太像一般詩集編排。詩經過留白、跳躍等處理,本就具有相當的隱藏性,然而,札記之類的文體卻是以破碎低結構模擬心思的游走閃現,反而生出一份真實。二者看似互斥,其實在本書中卻頗具參差互補的趣味,我想這份駁雜感是性傑刻意留存的。
再者,過往閱讀性傑的詩與散文,他總能留意那些小美好,追問幸福的蹤跡,不吝於從荒地蔓草中捧出光來,溫暖讀者。《島語》卻有另一個重要主題,排序更在「美好」和「幸福」之上, 即是「高雄」,「高雄」才是這部詩集出現最多次的名詞。高雄是遠望與歸返的目標,抒情與用事的來源,他寫詩給大貝湖、仁武烏林村、雄中、義大世界摩天輪,行旅在外,就寫信給家鄉;性傑被視為高雄代表作家之一,他大方地把寫給高雄的「公車詩」、「石鼓詩」、「世運詩」也都收錄進來。在他筆下,高雄有蓬勃華美,也難免荒蕪蕭條,無常與有常都值得。《島語》讓我倍感親切,讀到了屬於南方家鄉的五十道光,五十道陰影。
對家鄉黏著,並未使《島語》就此固定,反而能在當中讀到許多移動痕跡。例如,「高雄小情書」一半是人在異地「寄往高雄」的,「公車上」、「過府城」、「車過關渡大橋」、「南下高鐵」、「台北捷運車廂內有感」等,從題目就可以感受到日常風塵。事實上,性傑從學生時代到中學老師生涯,確實也常在移動的路途上,從高雄到台北,再到嘉義,再到花蓮、台東, 再到台北,都不是過客,而是札札實實培養出住民的情感;這些,從他的詩裡,也可以窺見一點風景與心情。
而由於我手上拿到的是尚未排版的詩集底稿,可看到相當數量作品都標上了「未發表」;這些「未發表」的詩,像珠寶私藏,保守那些未必要被立刻讀到、值得沉澱的質地。例如〈潛行者〉哀悼憂鬱自戕者:「我想知道現在,你那邊有沒有時間/ 有沒有一個堅固的房間?有沒有一種姿勢最適合睡眠? 」,〈北海岸〉書寫不可能的期待:「我們手無寸鐵的等待……我們的婚宴,只想要/一個太陽,一個月亮/彼此在世界中擁抱」,〈完
全黑暗的心〉像一則短短的禱文:

脫下變得破舊的一顆心
以後就什麼都不怕了

只是擔心突然的壞運氣
生命敗給那些黑東西

還有〈你說的悲傷都已經過時了〉彷彿終於在往事溶解的水聲裡原諒了:

無人能敵的歌聲中
可以坦然地對不起
自己

這份「坦然」,其實不無惆悵,畢竟「過時」就是告別。最後, 可以只記住清純的光色,〈讓我與你同去〉裡說的,「樹林中的白色小屋/鈴鐺花的聲音開滿」。
最後,想提一提〈愛的教育〉這首詩。也在「未發表」之列。性傑長於男校,之後又到男校任教,跟男孩們無比親近(想想那部燥熱又清涼的《男孩路》),我喜歡開首二句,像永恆的長兄——

給他釣竿而不給他魚
給他星光也給他神祕

長年來性傑不吝於分享教學現場的種種感悟,願以文學渡引青澀的身與心到另一岸開闊處,讓他們無論日後走往何處,都有一處祕密船屋可以躲藏,可以鎮魂——昔時在熱風吹拂的南方,建國路上男孩中學裡,也有人這樣渡他,他也這樣渡自身過迷津吧?興許這也是學文學的我們,報答世界的一種方式。


題目改自本書〈夏至二章〉詩句「吸吮世界的回聲」。

 

 

【自序】 命運的指針

這個房間寬敞嗎?那個閣樓是否雜亂?這個角落暖不暖和?光線從哪裡來?在這些零零落落的空間中,存有者又如何得到寧靜?在孤寂地作日夢的時候,他如何品味各種僻靜角落的特有寧靜?

我們藉由重新活在受庇護的記憶中,讓自己感到舒服。

──加斯東巴舍拉,《空間詩學》

〇〇八年春天,《海誓》詩集由松濤文社出版。因為某些不願告人的理由,首刷售罄之後即斷版,寧願它星沉海底,如此才不致成為我繼續往前走的負累。或許正是覺得那些感情經驗無可告人,寫出來不過是自說自話而已,跟自己交代過一遍,也就已經足夠了。此後,寫詩的心情似乎都是在跟《海誓》道別,跟種種已經熟稔的敘述方式說再見。

近來漸漸察覺,情緒高漲時無法寫詩,抑鬱困頓的狀態也無法寫詩,生活被瑣事塞滿之際更不可能有詩。唯有心頭安定了,思維澄澈了,才可能獲得一兩句詩,作為精神遠遊時的衣糧。當然,有時也無可逃避這樣的問題,詩是什麼?還要這樣一直寫下去嗎?這些疑問的目的,或許不在尋求完美的答案,而是給書寫提供一些支撐,並且合理化自己的作為。有更多時候,我樂於享受「不思進取」的寫作狀態──回歸本真,有話要說就寫,無話可說就暫時保持靜默。從來不是我在創造什麼,而是書寫行動提供了完整的保護罩,讓我跟這個世界始終保持一點距離,也跟現實人生保持一點距離。

將九年多來的詩彙整編定之後,就是這一本《島語》了。這本詩集裡收了一些可能不被認定是詩的作品,不過那也無妨。寫詩從來就不是為了跟誰交代什麼,或是完成哪些莫名的期待。不再追求被理解、被認可,不急著交出定稿,這狀態讓我感到無比自由,反而更能任性地舒張情感與思想。對我而言,詩早已不再是形式上的斷句分行,也不再只是各種敘述修辭、聲音結構的安排。詩是我與自己對話的回聲,與他人、與世界對話的回聲。為了這一點點珍貴的回聲,我必須對自己誠實。詩、散文、散文詩、詩化散文、古典或現代……,這些概念的區別對我來說也變得毫無意義。不管我怎樣分行斷句,如何處理章節與段落,那些其實都是末節。能否像加斯東巴舍拉說的那樣,才是持續寫詩的關鍵。「我們藉由重新活在受庇護的記憶中,讓自己感到舒服。」詩像是一層溫柔的屏蔽,安安穩穩的,始終庇護著我。

 

大學畢業後的十年期間,我在島上流蕩轉徙,先後住過嘉義民雄、高雄、台東、花蓮,之後落腳於淡水。綠島、蘭嶼、金門、馬祖、澎湖,亦有我短暫停留的足跡。我的日常手記中,對這些地景多有眷戀,書之不能或忘。空間場景不斷變換,而我總是帶著自己的身世,努力尋覓生活的真實。創作之初,我預先設想《島語》詩集的視野可以更寬闊,以更從容的方式貼近高山大海以及島上的種種事物。在這些空間中,或將完成一系列情感的驗證。然而真正進行書寫的時候,完全只剩此刻與此心,無暇顧及其他了。詩稿塗塗改改多年,有時甚至刻意將地名地景抽離,只留下細微的心情起伏,讓詩變成最光明的祕密。

命運的指針,一端指向來處,一端指向去處。所謂人生,可能也就是這樣來來去去而已。《京都の平熱》作者鷲田清一說,他的京都人生似乎就濃縮在一條206公車路線上──「苦讀,癡戀,瘋玩,有時念念阿彌陀佛,這條路彷彿人生。」至於我自己呢,繞來繞去,也終究是在語言文字上打轉而已。有人曾經結伴同行,有人已經永遠離去,我知道自己傷過了心,也學會對這個世界表達歉意。

過去的有些事想忘也忘不掉,當下的一切或許也都值得記取。詩集名為《島語》,對應此在與他方,顯示的是一種被今昔之感包圍的訴說姿態。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場所,我終究只能用詩的方式而不是散文小說的形式,去理解、去想念、去關懷。回望《島語》,我私密的精神史於是乎在,無法拋捨的歉意與敬意也於是乎在。

感謝生養我護持我的這座島嶼,感謝在《島語》中溫柔相待的你。

一七年八月七日誌於淡水紅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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