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灰——閱讀平成猿蟹合戰圖〉——孫梓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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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成猿蟹合戰圖》序


黑.白.灰

  日本民間故事〈猿蟹合戰〉是這麼說的:

  帶著飯糰的螃蟹,在路上遇到一隻狡猾的猴子,猴子想拿柿子的種子和蟹交換飯糰,蟹起初不肯,但猴子誘勸:飯糰吃完就沒了,這柿子的種子會生出很多柿子耶。螃蟹答應了。拿著種子,回到家,把種子種下,邊唱起歌:「快發芽呀種子,不然就用我的螯把你剪斷!」而果然柿子樹順利地成長,茁壯,結實纍纍。此時猴子遠遠地出現了,相較於摘不到柿子的螃蟹,猴子輕快地爬上了樹,自顧自飽食一頓,全然不顧蟹。聽見樹下蟹的喊話,便摘了幾顆青澀的硬柿子,朝蟹擲去。沒想到,蟹驚嚇過度,產下小蟹後便死去了。

  於是,小蟹和朋友栗子、蜜蜂、木臼、牛糞齊聚猴子的家,商討復仇計畫。最後決定:栗子隱在暖爐裡,蜜蜂藏在水桶,牛糞躺在屋內通往屋外的土間,木臼則在屋頂躲了起來。當猴子回到家中,想藉暖爐暖暖身體,立刻被烤熱的栗子給燙傷,猴子急忙舀水企圖冷卻傷口,卻被竄出的蜜蜂給刺傷。因為大吃一驚,想從家裡逃出去,又不小心踩到牛糞而滑倒。最後,木臼從屋頂滑落下來,壓死了猴子。

  故事內容或許因地而異,梗概大致接近。芥川龍之介曾以同名小說處理相似議題,故事最後,小蟹們復仇成功,但也因此被逮捕、判處死刑。這樣的母題,到了吉田修一手中,如果只是舊典新詮,那麼也太小看吉田修一了。全書近廿萬字、八位主人翁輪流登場、共織的這幅「合戰圖」,寫於電影《惡人》宣傳期,在嚴峻的行程中,吉田拜訪了與故鄉長崎相對的五島列島,亦即《惡人》故事場景之一的一間小酒吧,吧裡的女服務生,就這麼成了《平成猿蟹合戰圖》真島美月一角的模特兒——整本小說,也由美月從福江島至東京歌舞伎町「尋夫」展開,幾經轉折,最終上演一齣「型男酒保對抗資深候選人」的選舉大戰。

  1989年1月7日,昭和天皇癌逝,明仁即位,改號平成迄今。平成年代卻未承平,雖不若昭和天皇歷經二戰,但迎來了泡沫經濟,先後有阪神與東北大地震(後者還震出了難以收拾的核汙染),近年又逢金融風暴、首相頻換……在優雅乾淨的和風包裝紙底下,日本人民的生活真實,又是如何?《平成猿蟹合戰圖》使用與《惡人》相仿的群像劇方式,碎片與碎片鑲嵌,我們得以窺見各世代人物的臉與語言,嚮往與苦惱,往事和未來,因純熟敘事技巧而栩栩如生。小說猶如鏡子,照映出書中時空設定的2011年。難以被翻譯呈現的九州腔、秋田腔,其實也暗藏有東京/地方、中心/邊緣的微妙滲透與對抗。就像書裡寫實呈現秋田大館現況:青年外流、人口老化、繁華凋敝,與是枝裕和《Going My Home》,以淡淡諧趣帶出長野鄉間豐美卻寂寥的景致,異曲同工。

  主線索看似是由九州和秋田「上京」的美月和純平等年輕世代,然而藉由人物發生接觸(無論是偶遇、勒索、商量、談判、肢體衝突),便使情節發生魔術翻轉。哪怕主舞台是東京著名紅燈區,人和人之間,卻在誘惑與情欲之外,釀出某種相濡以沫的溫暖,節奏輕快,故事明亮,再悄悄將猿蟹故事的「復仇」主題包裹其中。

  讀完《平成猿蟹合戰圖》,不免直覺想問:「誰是猿?誰是蟹?」雖不若早期「一行系」般精煉,更傾向「物語系」的此書,仍保留吉田修一的重要特質:細節的精準拿捏、情節的流暢順口、結構的完整縝密,以及,「惡人不惡」的美學。與《惡人》氣壓低沉的戀歌相悖,《平成猿蟹合戰圖》層層上疊,奮力逆轉,莫怪乎部分讀者的反應,就與小說末了,瑛太喜歡佐和阿嬤說猿蟹故事的感想相同:「過癮!」而不免感覺吉田修一充滿小說家的心機,好整以暇像個老練的導遊,前往諸人物的內心,要我們「如得其情」。

  躍過死刑存廢的爭議,吉田修一不僅擴充了復仇的形式,也增延了復仇的想像。英國作家珍奈.溫特森說:「幸福快樂的結局只是一次暫停。大結局有三種:復仇。悲劇。寬恕。復仇和悲劇通常是一起發生的。寬恕使過去得到救贖。」《平成猿蟹合戰圖》卻巧妙地讓復仇和喜劇一起發生。而寬恕行為,與其說是原諒加害者,更重要的也許是如何放過自己。

  吉田修一帶著亦猿亦蟹的微笑,對平成年代擲出他手中的問號。於是我們不再能那樣輕易將世界二分,善與惡,對與錯……就像園夕子心中的一段小獨白:「堅持自己是正確的人必勝。」但堅持自己正確,就真是正確嗎?為了生存,正確與否,有時被排到了第二順位。

  黑白難分:灰色地帶的跋涉,往往就是我們最無可迴避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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