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軟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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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細軟

作者:馬翊航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9.10初版

 

【推薦序】 廢墟天使灰   楊佳嫻


  馬翊航第一本詩集叫《細軟》,讓我想起鯨向海的《大雄》。大與細,雄與軟,剛好兩極。大雄意在噴發,細軟則善於承受。如果說男性在意的正是要巨大、要陽剛(如同大雄寶殿裡佛祖半袒的巨大胸肌),那麼「細軟」難道意味著「反男性」嗎?

  確實,整部《細軟》無所不在的幽怨語,幽閨氣氛,美麗而飽受等待折磨的少婦,被整座宇宙孤立在一扇窗前,調動星河來排列出內在的情思。這種女態,在古典詩歌中常常是男性詩人的面具,此刻,似乎又發揮了同樣的功能,可是託寓的並非上下君臣,而是把這陰性姿態還給愛情。古代男性詩人以閨怨為面具,申訴的是用與棄,現代詩人在情詩中「名正言順」地閨怨,申訴的,也還是用與棄──權力與選擇,渴望與冷卻,暗自神傷又頻頻回首。當然,這裡說的也並非真正的閨閣,而是對傷心人來說,整個宇宙都是幽閨。

  馬翊航同輩詩人中,同樣彰顯這類氣象的,還有波戈拉。但是,他們的詩明顯分歧在物象世界的締造。波戈拉的詩視覺效果偏向純粹簡素,馬翊航的詩則十分注重斑斕效果。如同羅蘭巴特所說,戀人變成一架熱情的機器,不斷生產符號,賦予意義,《細軟》物象紛繁,飛鳥游魚,香灰糖粒,盆栽舊衣,顏色附帶質感與重量,箭矢一般接連不懈地射向回憶中的自我。這是記憶與感覺的內戰。因此,這部詩集其實是受難記,受傷的戀人如此自戀,最美的時刻,啊那剝奪削弱衰微之我,為此可以反覆證成,執著如幽靈。

  高昂的華美,同時瀕臨崩潰──熟悉台灣現代詩的讀者或聯想起陳克華少年名作〈星球紀事〉,但陳作隱隱仍藏著男性自踞高處、害怕受傷的恐懼,那雄大的姿態想要掩蓋的不就是細軟的內在?小馬則在詩中甘心服軟,自揭底細,如天使翅膀,只能暫時卸下,徘徊行吟:

  火車駛過鐵線橋
  遠方河床上睡滿痛的斷木
  時間拆卸下的鱗片,尾羽(〈七月〉)

  在情詩中,自貶即自高,低到地裡,滿嘴塵土,才更襯托愛情偉岸,自我一旦出場,絕不可能完整,破損即命運,破損處即支撐點。借此支點,撐竿一拋,小馬在緜連詩句中把失侶的戀人從日常生活拋進一處又一處廢墟場景,見識末日玫瑰雨;那是戀人淪落之心與詩人奇想之心疊合,拉開無窮屏風,把自己繡進去,不是金鷓鴣,而是加了框的曠野裡,一支招搖不能過界的蘆葦。

  〈負面教材〉開頭就問:「你正在縫合我或拆毀我?」如果是縫合,那就聽〈削薄〉裡遙遠的回答,「用你的身體幫我裁縫/我敏感,歪斜/近乎偽造的絲綢」,如果是拆毀,〈死線〉也給出了反響,「我在廢墟裡/廢墟是世界的心/鋼條穿過我,流出砂石與黑金」。然而,這兩個答案都不完滿。因為敏感,所以縫線容易歪斜,繞過無數小地雷;而廢墟中裸露鋼條,宛如穿心而過,才發現內裡早已塌陷溶解。

  廢墟天使不僅僅身處廢墟,體腔也如同空洞壁櫥般棲居著自我的分身,〈未雪〉裡說「我的胸中有一尾著涼的雛鳥/用灰黃的翅膀遮蓋自己的雙眼」,如果飛翔,也是為了被所愛之人看見,〈不寐〉裡說「我竟想讓你看見我此夜如此為你不寐/一尾多心的鷸鳥/翻飛在面孔與沙洲之間」。

  被看見,被接納,最好能完全消溶於彼處,詩人在這裡的想像極具身體性:

  像玉石一樣,堅硬,純淨
  在手掌的溫撫裡緩緩貼近主人的膚色
  或許就可以頂住你身世裡
  草率的語言
  千年難再得的時間(〈暗戀〉)

  願你幻想我仍是你的煙蒂
  在許久未下雨的清晨
  被你的呼吸所消滅(〈幽浮〉)

  玉據說通人之血氣,彼此浸潤,感染生息;更進一步,則是變成煙蒂,借對方的呼吸而燃燒,化為煙與毒深入對方臟腑,而這份深入需要以自身消滅為代價,無法再來一次的愛。當然,不能忽略的是,玉摩娑於手,煙蒂半銜在口中,都帶著色情的摩擦。

  還有另一種深入的想像──〈恍惚〉裡寫,「在你的手來不及觸碰到的內裡/已經有了好多細菌」。這很驚悚,拿來和周夢蝶比較就知道了。周公〈漫成三十三行〉裡同樣手指探入,「藕紅深處,佛手也探不到的/藕孔的心裡/藕絲有多長/人就有多牽挂多死」,「佛」代表的超越之大力量,和「探入藕孔」、「藕斷絲連」的動作與黏稠感,產生奇異的相左,卻同時讓敏銳讀者不妨同時往執著難破與色情聯翩兩方向想去;馬翊航比較乾脆,「來不及」,意思是本來已經準備好要讓你的手伸進來,伸進來,到最裡面,碰觸內裡的權利本身就等同愛的恩施,總之,情感中斷,來不及了,可是我的內裡無法永遠清潔空曠等你來觸摸、等你來充滿,「充滿細菌」給人一種玷汙感──棄置之地,被非我非你之物佔領──也就是廢墟。

  那麼,如〈可能〉裡「開始只是我意外畫下的迷宮/我在腸內,你在宇宙」這樣的想像,又意味著什麼呢?腦或心臟,是現代情詩常寫的器官;肝膽腸則在古典文學中較為常見,肝膽相照,酒入愁腸,極盡開放與深入之事。張愛玲大膽讓小說男女主角腹瀉與便祕,暗喻其愛的失禁與精神的堵塞,與腸胃相關的情節在現代文學中很難優美;具有鮮明唯美傾向的《細軟》,忽然寫到腸子,固然也有百轉千迴之意,卻似乎也暗示著某種等待被碰觸的內裡,又或者說的是:我堅持成為不能被排出的存在,如同宿怨。

  與這不能消化的宿怨對質著的,是瀰漫全書的灰,只要時間拉長,萬物莫不化灰。〈繞道〉中寫,「雨中的鴿群。銜著薄金的碎屑像忘了什麼/遠看起來就像灰」、「手中緊緊握著碎瓷/白水裡有紅雪花」,灰的種種變形,碎屑、碎瓷、雪花,金色與灰色,白色與紅色,剪接鮮烈視覺,而且帶著痛感。

  自埋在錦灰堆裡,廢墟天使怔忡拒絕飛遠。《細軟》其實藏著剛硬的意志。
 


【後記】

在危樓打包  

  我退伍後在永和住了幾年。第一個租的房間在十三樓,一棟叫「金歡喜」的電梯大廈。當時同居的男友在補習班教英文,假日大多時間不在家。我從來沒有住過高樓,搬進去沒幾天就遇到地震,規模不過四點幾的地震高樓增幅就像末日。我穿著內褲,門外是大廈飯店式的回字型走廊,躲在裡面擔心鐵門擠壓變形。我蹲在地上小抖,覺得自己像離開水的花枝。不出門的時候大部分是清涼的,我在客廳看著氣密窗外的市景,永和天空常有鴿群從鴿舍放飛。只有翅翼而無身軀的鳥。商禽是寫眉毛,我看著鴿群變換隊形,像是有密碼通過指揮,我的臉掛在半空,時而速升,時而冷淡分散。牠們偶而也會來到臥室窗邊叩叩敲,發出不明朗的咕嚕聲。男友長期失眠,我陪他到市區近郊山坡小社區求助催眠師。催眠師把他的房間打開,裡面有個灰色的小沙彌,穿著小草鞋。我與他走長長的斜坡離開下著小雨的小社區,不敢問他心裡的小人是睡的還是醒的。

  第二個在永和租的房間在一樓。三坪大的房間浴室佔了一坪,浴室沒有牆而是整面透明玻璃,玻璃旁邊是雙人床,雙人床旁邊是面向牆壁的書桌。衣櫃冰箱都是內嵌式。木質貼皮,三十二吋貼壁大同電視,像一晚一千一的平價旅宿。床頭靠窗,窗外是防火巷,行人日夜趖來趖去,無聲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有沒有人隔著窗簾看我。偶爾我會把窗簾拉開向外看,可能對巷內的人來說我更像鬼。炎夏近中午起床,夾著人字拖搖擺出外覓食,巷口騎樓商家一排金紙煙,仙貝,炸醬麵,原來是普渡。昏沉飢餓的我也有點漂浮。那時候偶爾寫了詩就丟在沒人看的部落格上,部落格也因為網站廢止營運搬過兩次家。部落格叫暗鬼,租來的房間裡有可疑的事,可疑的人。

  以前看電影,對白說在某個大樓租了一間寫字樓。我心想真好,租一個房間專門寫字,早上九點就進去寫字,愈高的樓層愈密閉,日光被擋在氣密玻璃外,發出波浪狀的熱。寫字的人的電波通往世界,時間從此站出發……後來發現我多想了,寫字樓就是辦公室。但我還是憧憬這個狀態,一個專門寫字的房間。詩是我的寫字樓。我在詩裡面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做跟詩有關的事。那裡面有不足齡的星球,金紙,翻覆的船。驅策自己的牛馬,大石頭,舊火車。他們端端正正的存在,端端正正的面對自己的徒勞。

  許多人年輕時都有不久於人世的幻覺,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憧憬。我自知拖延成性,更希望時間代我完結不能完結的。電腦不設開機密碼,若有天意外離開,也許就有人替我整理作品。我雖明白自己的拖延,卻低估自己的強壯。我的身體平安穩定地長大,多年生的果樹。慢慢明白我的纖細紗布裡包裹了一些近於雌性動物,世俗強硬,消化良好的本質。長大還知道對死亡懷抱憧憬是不夠恰當的,我希望更接近日常的簡易與不易,求取生活,不因自己的健康世故感覺羞愧。

  只是日常的被單之下我心波動,我心顫慄。寫字樓裡有一個易怒、善妒、敷衍、自棄、勒索、失敗主義、騷動、不順從的女人。一些偶然撿來的小東西運轉了我,小東西也有空間,劇場,摩擦力,有時起火,有時模仿他物,有時靜止運動,產生情感以外的現象。有些詩有些因為存在略久,在我的生命裡成了事件之一。長出臉孔,待我去替它們配對,同一塊或不同一塊玻璃吹製的風鈴。我也開始收拾一些詩集之外的行李,找出意圖趨近的他人的詩,希望有東西為自己的思想背書——不管是墊背或針刺。

  小時候第一次踩到圖釘,糖黃色的釘面貼平足弓最深的地方,像早已測量完全。圖釘的「釘」,真正具有穿刺能力的部件,則是完全沒入腳板裡。比起痛與驚詫,更醒目的是精確、密合,偽裝為「無」的傷口。圖釘取出來後是小小圓圓的血珠。至今那個疤痕還停在腳板中央,像小門,像歡迎未來的釘與玻璃。

    2013年初,我收到了一本《馬雁詩集》,是錢超與王喆從中國帶回來給我的。不知道是因為知道我愛人愛得不甚順利,還是知道我剛從北京回來。裡面有首詩叫〈北京城〉,我貼了一張像道路指示的藍色標籤紙在書裡,箭頭正對著北的中線:是兩個背對的人,脊椎怎麼也靠不起來。精確的建築與責任裡,有一些鬆綁,閒散,逃亡出來的,時間的碎冰與龍套。我在詩中感受一些緊張,也感受一些因為破壞而竊喜的願望。結尾寫「它已經被毀壞。是多麽無辜的處境……/讓人痛苦地愛,絕望中一再重生。」我當時故作聰明地,覺得我的哀怨也許更勝一籌,是「重生中一再絕望」。2017年夏天,自己寫〈北京城〉的時候反而沒有重讀。現在喜歡馬雁詩裡的句子不是結尾,是「如果你在北池子,就能感覺到/南池子;如果你在鐘樓,就能/領會到鼓樓;」均衡,清白的一對掌心,惦念那些本也是一組的領悟。

 

近日因為要確認詩集內容的討論,我在臉書訊息搜尋框中打上「細軟」。結果除了詩集之外,「細軟」還出現了兩次。一次是因為我工作的雜誌編輯需要,與柴柏松確認他投稿詩中一句「纖柔細軟,河河地圈住黎明」,這是一首名為〈循良的馬:一首詩送給皮皮〉的詩。一次是李家棟在我剛上臺北工作時候,問我何時回臺東收拾細軟,也可以一聚。一個是語言與狀態,一個是真的帶不走的物細。想來沒有人是喜歡打包的。那種疲勞不止是肉體,也來自選擇,丟棄,與必須出發的指令。感謝有人代我認出心裡的戲劇。
 

我與世界纏鬥:低聲下氣,作小伏低。所幸攜帶身邊的事物有此眉目,有此兇殘,能使人樂於疲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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